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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丹|传统基因与当代转译——廖松涛小幅中国画作品的诗意表达

或许源于对诗歌的偏爱,当我在宜兴美术馆观赏“微笔写大千——廖松涛小幅中国画作品展”时,其作品里蕴含的诗意瞬间弥漫我心。这些作品以盈尺之微,构建出如诗般幽远而宏阔的意境,其核心美学价值,在于对传统诗意进行创造性的当代转译。本文试从文人画理论、诗画同源关系以及形式语言本体出发,探讨廖松涛作品中诗意的生成机制及其当代性表达。

一、诗意本体:意境结构的多维观照

放眼展厅,几乎所有作品都留有空白,充分彰显出中国画“计白当黑”宇宙观的精髓。这种虚实相生的空间哲学,让我想起宗白华先生的文章《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》。就拿占比较重的《诗意山水》《三山组画》《四季山水》《山水微册页》等山水系列来说,云雾的留白绝非物理性的,而是被处理为“气”流动的通道,营造出“无画处皆成妙境”的冥想空间。这样的空间处理,暗合“神韵说”对“言外之意”的追求,使得“孤舟寒江”这类诗的意象超越单纯的物象描绘,升华为一种带有存在主义意味的孤独隐喻。

类似《三友图》这样的传统题材,在廖松涛笔下被巧妙地转化为承载文化基因的视觉符号。他在描绘残杆枯枝时运用飞白笔法,强化线条的张力,这是“骨法用笔”在当代语境下的一种演绎,即线条所呈现的“金石感”,隐喻文人的风骨气节。这种符号化并非简单的因袭,而是通过笔墨本身的物性特质,如淡墨的氤氲感,激活物象内在的“灵晕”,从而使物象符号浸透诗性,实现从视觉形象到诗性意蕴的跃迁。

廖松涛的题画诗与图像之间形成的互文关系,是跨媒介叙事的时空融合。如《诗意小品》组画,引入全诗;如《钓春》中所题“钓春风”,引用一句或半句诗,当欣赏这样的作品时,文字便不再是图解的附庸,而是转化为一个能触发多重感官体验的“通感装置”。观者在视觉阅读的过程中,会同步调动起相关的文学记忆:“钓春风”一词的成形,经历了从唐代的意象并置,到五代的美学提纯、再到宋代的语词凝定、最终至现代的直接命名的演化,其思想根源可追溯至《楚辞·渔父》的隐逸传统,而李煜“万顷波中得自由”一句,堪称这一意境的灵魂注脚。联想的结果,就让二维的画面空间延伸出从柳宗元《江雪》中那寒寂空阔的意境,到王安石《泊船瓜州》中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的诗意期盼,从而生动印证“诗画本一律,天工与清新”所揭示的跨艺术本体论,无疑是诗画互文叙事重构的效果。

二、文化动因:文人画精神的当代在场

廖松涛的创作直指宋元文人画“诗画一体”的核心理念。文人画家主张诗画相通,常将诗书画印融为一体,苏轼曾在《东坡题跋》下卷《书摩诘蓝田烟雨图》评论王维的作品中指出:“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;观摩诘之画,画中有诗。”这对后世的诗、画创作都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,使之成为后世诗人与画家创作的自觉追寻。而廖松涛作品构图中的“平远”范式,是对山水诗中那种“远意”的空间化转译;其折枝花鸟所采用的局部截景式构图,如《鱼虫虾蟹》组画,则恰恰呼应类似诗歌中绝句艺术的凝练美学,在有限的尺幅内,以精微的物象承载无限的情志,传承与弘扬了诗画同源的基因。

廖松涛小幅中国画作品展,对当今展厅常见的大幅、超大幅书画作品可以说是一次形制的范式革命,其单幅作品的门幅一般小到不足10CM,大到不过70CM,册页也在10CM左右。册页、扇面等微型载体,在明清时期已成为文人营造“案头山水”的哲学工具。廖松涛的“微笔”实践,正是对“小中现大”观的当代激活。“小中现大”本为佛家用语,到晚明时被董其昌所倡导,成为学习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方法之一,通过将五代至元时期优秀山水画作浓缩为册页的方式,把先贤笔法与构图范式刻骨铭记,为汲古开今,进而进行自身创作打下坚实基础。物理尺幅的限制反而催生“笔简形具”的艺术效果,让“景外意”“意外妙”,得以在方寸之间获得最大的表现张力。

走近画展,可以看到作品背后创作主体内心深处心性的诗意沉淀。在机械复制的图像时代,在日益加剧的功利社会,在极其蔓延的浮躁生态,廖松涛对“慢创作”的坚守,本身就构成一种文化上的抵抗姿态。其笔墨中流露出的疏淡气质,是对“林泉之心”这一传统美学的当代召唤,通过毛笔提按顿挫的技术性操作与庄子“坐忘”精神的合一,努力将自我融入自然对象的审美,以期达到物我两忘、天人相融的境界,将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,沉淀为画面中一个个充满“禅意”的瞬间,从而延续文人画“写胸中逸气”的本质功能。

三、形式语言:诗意生成的技法系统

廖松涛的作品以线性节奏和极具书法性的笔法构建画面的“视觉平仄”,如《三清图》《王维辋川闲居图》《伴友》等。枯笔飞白宛如仄声般峭劲有力,湿笔渲染则似平声般悠长绵延,形成孙过庭《书谱》中描述的“导之则泉注,顿之则山安”般的时空韵律感。同时,通过“墨分五色”的精细调控墨象结构,实现“墨韵”向“诗韵”的有效转化,如《廖松涛桃源清音图卷(册页)》《山高水长》《三山之庐山》等。淡墨的层层积染所营造的“烟雨”“雾霭”效果,物态化呈现了“水声寒不尽,山色暮相依”“池光秋镜澈,山色晓屏寒”等诗句的意境。

遵循文人画“水墨为上”的原则,廖松涛在作品中也适度地运用色彩,并赋予其象征意义。如《诗意山水》组画之一,画面左侧题诗云“乱云如兽出山前,细雨和风满渭川。尽日空濛无所见,雁行斜去字联联”,画中以赭石暗示秋意,呼应诗人韦庄登上咸阳县楼看到的秋雨景象,并通过物象,抒发诗人久居他乡的愁苦,同时,也流露出对晚唐现实衰微的慨叹,营造出暗淡、凄凉的诗境。而用花青则隐喻春山,如《海门新貌》《南山烟雨》《佛罩金山》《圌山印象》等,则让人感受到白居易《忆江南》“春来江水绿如蓝”的诗意,在谢赫“六法”之“随类赋彩”的基础上,延展出“随情赋彩”的个性化表达,契合著名诗人闻一多所论述的“诗歌的色彩美”。

这在廖松涛的作品中,如《观瀑》《望云》《对月》《古意山水》等等,比比皆是,运用画面中大面积的留白,践行与深化南宋马一角、夏半边“边角之景”的构图美学。这些“虚”的部分实则是诗的意境容器,那些扁舟上方的大片空白,通过观者的“视觉完形”,会被自动补足为“碧空”的意象,使得“孤帆远影”这样的文学诗意获得空间上的实证,最终完成真正意义上的作品,从而生动体现纸素之白作为画中生趣的美学意蕴。

四、当代性转化:诗意的跨时空对话

廖松涛的创作实践,本质上也是中国传统“创造性转化”理论在文人画传统中的积极探索。其诗意表达在当代语境中,试图通过三重维度实现转译:

第一,形式媒介的时空重构。这体现在两个方面,一是从私密雅玩到公共凝视:册页、扇面等传统形制,原本属于文人“案头雅鉴”的私密阅读范畴,廖松涛将它们置于美术馆的公共空间中,通过展陈的装置化处理,如系列组画的矩阵排列,实现视觉力量的强化。这种转换,将文人画“卧游”的体验,升华为公共场域中的仪式化观看。二是跨媒介的诗性合成:上文举例谈到的作品中的题跋书法,绝非简单的图文互补,而是构建“视觉—文学—空间”三维交织的诗境,将文学意象转化为一种可触摸的“物质性诗意”,这是对“诗画一体”中国传统诗性美学的现代演绎。

第二,精神内核的现代应答。这一方面来自荒寒美学的当代隐喻:画面中反复出现的孤舟、寒林、瘦石等荒寒意象。在快速城市化的语境中被赋予新的解读维度:枯荷衰败的肌理可被解读为对现代性“废墟”的一种诗意凝视,而雪景的澄澈空明,则仿佛成为对抗信息过载时代的精神净化装置。另一方面则是来自“林泉之心”的都市移植:在廖松涛的笔下,山山水水也好,花鸟鱼虫也罢,已转化为都市人群寻求心理代偿的一种机制,是陶渊明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境界的当代转译。

第三,文化符号的语义更新。这主要体现在传统的存在主义的转向,如《三清图》中松、竹、梅,他以焦墨渴笔描绘的残枝,在断裂处作留白处理,既延续传统文人的人文关怀,更暗示“向死而生”的生命顿悟。换言之,在廖松涛这里保留并激活了其传统符号的文化基因和视觉形式,但剥离了其强加的、相对固定的道德伦理训诫功能。他将这些符号置于现代人的生存语境下,通过形式语言的创新,如描绘衰败、残缺、强调虚空,赋予其新的象征意义,使其成为承载个体所面临的孤独、焦虑、对生命有限性的认知、对存在意义的追寻等普遍精神困境的视觉隐喻。这一转向,使得传统的文人画符号获得深刻的当代哲学意义,实现了从伦理象征向存在境遇表达的跨越。

同时,文化符号的语义更新还体现在水墨时间的抵抗性价值。在数码影像追求瞬时性的霸权之下,廖松涛通过“慢速水墨”的实践构建了一种独特的时间诗学,晨昏暮霭的渲染效果需要多遍积墨才能达成,这使得创作过程和画面本身,都成为抵抗时间被高度压缩的仪式场域,也是对“观物取象”所蕴含的过程哲学的当代践行。

结语:微幅诗学的当代启示

廖松涛的小幅创作,如同一叶承载着厚重传统的方舟,在喧嚣的当代艺术浪潮中开辟出一条静默而深远的航道。其价值主要在于通过艺术创作的精微实践,以文化基因的活性转译有力地证明:中国画所固有的诗意本质,完全能够从文人书斋的“墨戏”层面,升华成为回应人类普遍精神困境的一种视觉哲学。

驻足于《寒江独钓图》前,那画面空白处所暗示的漫天风雪,早已越过柳宗元笔下的唐代江雪,飘进了每一位现代观者灵魂深处的旷野,这或许正是诗意最永恒、也最具力量的当代性所在。

(作者:张丹,哲学研究生,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,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、理论评论专委会委员、南京农业大学教授、硕士生导师。文艺作品、文艺理论作品获文艺政府奖、文艺评论奖等,全国十次文代会代表。)